第15章
关于“有病”这件事，我们必须强调一下，在大唐朝，有病并不完全意味着脑袋进水，恰恰相反，某些时候甚至代表着一种魅力。如果你呆板无趣、安分守己，终生没做过几件出格的事情，那么对不起，跟你相处没多大意思啦。相反，那些狂放不羁，举止乖张，看似有病却又保持着独立人格的人最为让人神往。按照这种逻辑，那些长着四方脑袋、只会走四方步的榆木疙瘩就成了大家最不想与之来往的人。或者干脆说，如果你没点病，就不配活在大唐朝。这种观念影响深远，以至于我们今天在说某个人脑子有病时，仍含有一丝赏识的意思。总之，在大唐朝，有病意味着一种姿态，一种风潮，一辈子没被人说过有病的人才是真的病入膏肓。毋容说，这是一个病态且崇尚病态的社会。
但尽管如此，在大唐朝，恃才放狂也好，特立独行也好，仍需要一种勇气。因为谁也不想把自己弄成笑话。弄好了可以成为李太白，天马行空、万人敬仰。弄不好就会成为楚匠花，四不像，走上精神分裂的道路再也回不来。
雁秋容之所以今天坐守掇头仙，正是楚匠花的意思——事情就是这样奇怪，正常男人无法驾驭的女神，却甘愿听从一个病人安排。早在腊月之前，他就跟雁秋容交代：“小雁呐，腊月初九掇头仙，把壶暖酒候君来，初九这天，可是有两位大人物要在咱们的掇头仙约会，平时你经常脱岗我也不说啥，但是这一天你可得给我好好看店，上次李太白来店的时候你我就都不在，多可惜啊，否则咱也得跟他喝杯酒不是？”等等。说得她无言以对。等到楚匠花告诉这两位人物是谁时，见过世面的雁秋容也吃了一惊，因为这两人任何一个名字提出来，都足以轰动半座长安城。
雁秋容坐在二楼的时候，她看得到别人，别人却看不到她。这是因为掇头仙设计巧妙，在二楼为她单独开辟了一个包间。该包间抬高二尺，挂角拾阶靠墙，对外呈圆弧状展开，并用屏风围挡。这些屏风不但可以滑动，而且上面留有铜钱状的孔洞。当屏风全部或部分打开时，可以扫视整个或部分大厅，而当全部关上时，又可以透过孔洞暗中观察各个角落。毋容说，这是个好地方。有人给它起了个时髦的名字叫孔方扇扇，意思是通过钱眼看人的扇状包间。雁秋容也因此落得一个外号：孔方小姐姐。需要补充的是，在掇头仙，孔方扇扇是禁地，除了雁秋容，其他任何人未经允许都不得擅自进入。所以这地方不但用钱眼看人，还意味着某种权威。
关于掇头仙的设计，还有很多值得描述的地方。我们之前提到，掇头仙是当时全长安城最有名的酒楼。实际上掇头仙也是全长安城最大的酒楼，一共有三层之高，每层都有半个跑马场那么大。我们还提到，楚匠花几乎从不在掇头仙驻足，但实际上酒楼最初的功能规划却是出自他的主意，具体可以概括为：一层迎宾，二层侍宾，三层留宾。进一步又可以解释为：一层以公益迎宾为主，凡是远近而来的客人在此歇脚、喝茶、谈恋爱，通通不要钱。如果你真的好意思天天占便宜，不肯上二楼，那就天天来好了。二层才是真正的主消费场所，吃喝玩乐一条龙，可以包办酒席，可以搭台唱戏，必要时还可以开学术研讨会。三层是贵宾包房，仅限会员客户，在这里消费不但要花钱，还要给小费。听起来服务还蛮周全的，但用长安第二富豪王元宝的话来说，“操他妈，什么迎宾留宾，分明是逐层扒皮嘛。”在一层，楚匠花大刀阔斧地拿出四分之三的面积做歇马场，并配上一溜拴马桩和喂马槽，这在当初引起负责酒楼设计的有关人员强烈反对，因为一楼地处黄金位置，用这样的好位置安顿畜生无异于败家和浪费资源。但楚匠花大手一挥，坚持了自己的主意。他的理由是来长安城贸易的波斯和突厥人越来越多，这些老外的钱最好赚，又喜欢骑马出行，如果能在长安城寸土寸金的位置让他们恣意驻马，不啻为一种别样体验。事实证明他是对的，作为商业场所，能停多少马，意味着就能带来多少马主人。开始时大家还只是觉得到掇头仙吃饭真是方便啊，不但坐骑好安置，还可以免费钉马掌，渐渐地围观者对门前各种马匹的评头论足，又让他们觉得把自家的高头大马拴在这里是一种荣耀，以至于演变到后来，很多人都是为了驻马而来吃一顿饭。在二楼，楚匠花要求用餐区与公共空间保持着1:1的比例，多摆一张桌子也不行，这又是一种巨大的浪费，谁都知道多摆一张桌子就能多赚一桌子的钱，要那么大的公共空间干嘛，又不是走不开道。但楚匠花不是这么想的，他认为既然是喝酒场所，难免就有客人喝大了闹事的时候，尤其现在是太平盛世，大家心里都窝着火，几条闲汉借酒劲上涌抡膀子干架的事情时有发生，而一旦打起架来就很容易殃及邻桌及无辜，多点空地等于给大家提供充足的发挥空间——有这么大的地方，谁也不好意思非得往别人桌上干——不但避免了摔碎更多的盘子，也有利于他桌观战。他又赌对了，因为长安城的酒鬼们非常喜欢热闹，除了打架和看打架，还喜欢吹拉弹唱和表演胡旋舞，掇头仙宽阔的场地深得他们的心意，这样喝高兴了就可以对酒高歌，一边弹着琵琶一边翩翩滑入天然舞池。所以发展到后来，功能野蛮演绎，喝酒的喝酒，表演的表演，比武的比武，一个掇头仙二楼就这样构成了长安淫靡生活的缩影。至于三楼阁间，楚匠花又有新主意，他安排人从遥远的大食国引进来一批带软垫的按摩床，一个包间放一张，美其名曰巴格达休闲阁，并招来一大批长着褐色皮肤与褐色眼睛的按摩女郎提供服务。这些女郎与青楼女不同，不懂风花雪月，却有着无与伦比的按摩手法，如果你的颈椎或是哪里有问题，准能给你按好。她们脸上蒙着面纱，不苟言笑，只需用涂满山羊油的手摸一下你的脊梁就能判断出哪里有问题，然后一声不吭，右脚踩着你的腰椎，左手掰起你的大腿，咔嚓一声，将你突出的椎间盘瞬间恢复原位。长安城的诸位君子大多去过青楼，见识过姑且也可以称之为按摩的轻柔抚摸，但是像这样的正规推拿还是头一遭，所以回头客相当多。有人试图与按摩女搭讪，但是她们骨碌碌转动着唯一露出的大眼，表示什么也听不懂。毫无疑问，这是长安城的新奇玩意，而对于新奇玩意长安人从来就不缺乏好奇心，并由此发现愉悦身体不一定非要脱裤子。吃饱喝足，背着家里那位从头到脚细细按一遍，然后脸朝下趴着被来自异域的脚一通踩，别提有多舒服。在这一方面，楚匠花又走在了世人前列，大家都想着通过按摩赚钱，并绞尽脑汁把非正规开发到极致，只有他想着掉头去开发正规市场。总之，就属他主意多。楚匠花关于商业的规划前瞻性十足，超出世人眼光一百年，掇头仙由此成为经典，并在后来引起很多地产商人仿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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